風淮的臉色比月瑤還難看,但他隻是垂著眼沒有動作,反而是月瑤一邊靈敏地往後一跳,一邊順手推了他一把。
我接住被推得一個踉跄的風淮,月瑤拍灰的手快出殘影,滿臉寫著「我髒了」。
她任性慣了,此時又不痛快,嘴上比平時更不饒人:「南星哥哥你扶她幹什麼,她又不是站不穩,你離他遠一點!她這人晦氣得很,生來就不吉利,甚至克死了……」
「縣主慎言!」我厲聲打斷她,接著望向風淮。
隻見他垂下眼眸,神色不明,然而臉上泛起了不正常的薄紅,看上去柔弱可欺。
月瑤卻什麼都沒意識到,她很委屈:「你怎麼可以吼我啊!」
這丫頭是長公主和凌相爺的獨女,雖隻封了個縣主,在宮中地位卻高得很。周邊的女眷們都站在月瑤身後,沒一個敢插話,如此對比,風淮就更顯得勢單力薄。
月瑤很不好對付,軟硬不吃,但我有一個絕招兒——她很怕我生氣。
於是我冷下臉,佯裝發怒,冷冷敷衍幾句就帶著風淮離開。直到我們坐上馬車,我才稍微松了口氣。
風淮看了我一會兒:「原來方才是裝的。」
我懵了一下:「什麼?」
「還以為你真為她說我那句生氣了。」
這句話不太好接,於是我從車座邊上翻出包甜蜜餞兒遞過去:「看這陣勢,今個兒一上午不好捱吧?」
「算不上。」他接過,卻不吃,隻是放在一邊。
風淮聲音輕輕:「習慣了。」
雖然「憐香惜玉」這個詞兒用在這兒不太對,但此時,我還真對他生出一股子憐惜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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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這過的都是什麼日子?」
有風吹開馬車的布簾,陽光落在風淮的臉上。
不得不說,這張臉真是好看,當得上「花容月貌」四個字。
他眼也不抬:「你在看什麼?」
我笑笑,伸個懶腰:「今個兒天氣不錯。走啊,我帶你去打馬球!」
5.
難以置信,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人不喜歡打馬球。
一杆落下,我回頭。
很奇怪,之前餘光掃過去時,我明明看見風淮在看我,但進球轉身,我歡呼著望他,卻看見他撐著臉在看遠方風景,好像半點兒注意都沒分給過我。
我打著打著沒了興趣,本來是想帶他來放松放松的,結果居然把人撂在那兒自己玩了起來,實在不合適。於是一局結束,我將馬球杆遞給個眼熟的公子哥兒。
「不玩了,回家了。」
說完,我就走向風淮。
看臺人多,我越過人群走向風淮,不料撞著個女子。
「诶……」
她驚呼一聲向後倒去,我下意識一扶,她便順勢倒在了我懷裡。
「多謝小侯爺。」
我瞧了她一眼,覺著有些眼熟:「是你?」
那姑娘微愣,眼睫輕顫:「小侯爺知道我?」
我誠實地搖了搖頭:「不知道。」
我隻記得她常跟在月瑤身邊,同我有過幾次照面,具體是誰還真不清楚。
她一下子失落下來似的,拿扇子半遮住臉,退離我兩步,低頭:「是青禾逾越了。」
我見不得小姑娘這般表情,於是歪頭看她:「青禾?名字很好聽。你的眼睛很漂亮,如果以前我們說過話,我應該會記住。」
正說著,不遠處傳來聲響,我轉過頭,正巧看見風淮掩唇輕咳。他沒在看我,依然望著遠天,整個人看上去清清靈靈。
真好看啊。
我一邊欣賞美色,一邊轉身對青禾點點頭Ŧű⁻:「失陪了。」
接著徑直走向風淮:「是不是悶了?咱們回去吧。」
6.
近日城中有花燈會,街上人多,馬車難行。
恰巧這兒離公主府不遠,我問過風淮,便同他一起慢悠悠往回走。
晚霞明似錦,長堤千萬樹,河裡點點燈火。
我被微涼的夜風這麼一吹,整個人舒服地嘆出口氣:「好久沒有這麼輕松過了。」
說著,我轉過頭,忽然感覺到哪裡不對:「你怎麼忽然比我矮了?」我一驚,連忙壓低聲音,「難不成你練過縮骨功?」
風淮低著頭瞥過來,聲音既輕又柔:「本宮身量本就如此。」
畢竟是在外邊,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,隻能生硬地笑笑。
長街之上人來人往,熱鬧得很,每隔幾步,都有小販在叫賣花燈,其中便屬橋頭那大爺的攤子最精致。
我在荒涼的漠北呆了待太久,一時間被這繁華迷了眼,我扭頭想和風淮感慨,沒承想他正盯著個兔子燈看。
但他很快便移開了目光。
我不動聲色地拉他停在橋頭的攤子前邊:「還挺有意思。」
「哪兒有意思了?」
這人嘴挺硬啊,不是方才偷看花燈的時候了?
我笑笑:「既能酬神,又能娛人,買一個唄?」
風淮靜默片刻:「你信神?」
「信的。」我低頭看花燈,「若你身在絕處,信它,便能多個指望。」
我說著,拿起一盞:「老板,就這個了!給我點上。」我付了錢,不由分說,歡喜地將兔子燈塞給風淮,「這盞好,可愛,配你。」
他抱著盞燈,神情裡幾分無措,幾分沒由來的蒼涼。我看得一陣揪心,怎麼這個反應?
我是不是送錯東西了?
這時,一隊人舉著條長龍花燈,伴著鼓聲樂聲而來。人潮將我們衝散,等我再看見風淮,他已經被推搡到了幾步之外的石橋之上。
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龍燈上,許多人往這邊擠,而他小心翼翼護著懷裡的燈往後退,這一退就退到了石橋邊,我撥開人群跑向他。
「小心!」
眼睜睜看他摔進湖裡,我往下望,很奇怪,他慌得不正常,拼命掙扎,眼神都渙散了,嘴裡重復喃喃著什麼。猶豫了一下,我跳了下去。
當我下水,遊到他身邊,我終於聽見他說什麼。
很奇怪,他一直重復著五個字:誰來救救我。
「我不是在這兒嗎!」
我一把抓住風淮,他懵然間下意識回握住我的手。
湖水冰涼,我將他拉向我,半抱半拖地扯著他遊向岸邊。而風淮在一愣過後,倏然用一種很難形容的眼神直望向我。
怎麼說呢,若我對自己高看一些,就那一眼,我就能相信他愛上我了。
我一驚,很快回過神來。好在湖水不深,雖然我被涼水激得小腿抽筋,但好歹上了岸。
湖水嗆得我嗓子疼、胃也涼,我伏在岸邊幹嘔幾下。
「你沒事兒吧?」
我抬頭,隻見風淮神色怔怔看著一個地方。
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瞧見那盞在水裡沉沉浮浮、早熄滅了的兔子燈。
「……你喜歡啊?」
從先前的恍惚狀態中脫離出來,風淮湿漉漉瞪我一眼。
他的轉變沒由來,我很摸不著頭腦,可我又不方便問。
於是我望一眼已然沉沒的兔子燈:「你若喜歡,我再給你買一盞就是了。」
風淮咬牙,移開目光,一字一頓:「不喜歡。」
我有些尷尬。
很快想起他落水時的模樣,我又問:「你怕水嗎?」
他語氣冷硬:「不怕?」
這情緒是不是不太對啊?
我察覺到異常,小心翼翼開口:「你生氣了?」
他語氣愈發地沉:「沒生氣。」
我沉默下來。
嘴裡說不喜歡,眼睛卻黏在燈上,嘴裡說不生氣,情緒卻不對勁。我不曉得該信還是不該信,該順著他說還是不順著。
這會兒,我忽然發現,丈夫也不是那麼好當的。
7.
我們滿身狼狽地回到公主府。
「快擦擦吧,別著涼了。」我給他遞去一塊布巾。
風淮接過:「你怎麼不擦?」
「我?我今個兒打了一下午馬球挺熱的,正好現在涼快涼快!」
我笑了兩聲,沒告訴他是因為我隻找到一塊布巾。
這公主府裡的下人就兩三個,還都在忙活,為我們燒水備浴。我懶得去問,也很理解他,因為我府裡的人也極少,畢竟我們這身份,身邊人多了實在危險。
在等下人準備熱水的時候,我聽見風淮嘟囔。
「逞什麼英雄。」他擦著頭發,「扶姑娘扶得準,扶我就來不及。」
可惜我正擰衣角,沒聽清他的話:「你說什麼?」
風淮頓了頓:「沒什麼。」
我倒是想起來一件事兒。
我左右望了望,確定沒人才問:「你本可以避開人群推搡,不落水的吧?」
「我避不開。」
我皺了皺眉。
「你不打馬球,是不是也是這麼個原因?」我繼續猜,壓低聲音湊近他,「你怕它們壞了你『弱柳扶風』的表象?」
他站定腳步,直直望著我。
「我生來便體弱,不能打馬球。」
我「哦」一聲,一下子明白了,為什麼他能披著病美人的殼子一裝十幾年,無人懷疑。
真入戲啊。
從某種角度來說,我應該向他學習。
8.
是我猜錯了嗎?
風淮這身子好像是真弱,不過摔進水裡,當夜就染了風寒,臥榻不起。而且,風淮昏迷時一直皺著眉頭,嘴裡不住喃喃著:救命,水,誰來救救我。
他真怕水啊?
我看一眼床榻上風淮慘白的臉,伸手去探了一下他的額頭,嘶,燙手。
「再這麼燒下去,腦子該燒傻了吧?」我有些擔心。
說起來,我家裡有張方子,專治高熱不退,那還是我小時候生病,爹爹特意為我求來的。
正巧,我也有些想家了。
9.
翌日,我回到侯府。
剛一進門,就看見我爹迎上來。
他滿臉擔憂:「星兒,你和九公主,洞房之夜,你們……」
我們家講話從來都是直來直去,看見我爹這為我操心又不知從何問起、憋出一臉褶子的模樣,我也不忍心再為難他糾結措辭。
於是我斟酌著開口:「爹,你放心,九公主喜歡女的。」
我爹:「嘶……」
我身後的兩個姐姐:「嘶……」
我回頭,一愣:「大姐、二姐,你們怎麼也在啊?」
兩個姐姐對視一眼,又望向我,異口同聲道:「擔心你。」
「沒什麼好擔心的。」我擺擺手,「今日我回來,是想問問,當初我生病,爹爹為我請來的方子在哪兒。九公主昨日落水,如今病得不輕。」
我爹和兩個姐姐聞言,又同時倒吸一口涼氣。
我被他們「嘶」得腦仁發疼,幾乎以為我們平遠侯府轉行改養蛇了。
原想回家吃頓飯,但現在看來,我覺得還是同爹爹姐姐們報完平安、拿了方子就趕緊走吧。再晚幾步,真要被問出些什麼,那麻煩可就大了。
於是我風風火火回來,沒一會兒,揣著方子和府裡大夫照著方子抓的藥,風風火火又要走。爹爹送我到門口,滿臉的欲言又止。
我佯裝未覺,道了別就要溜,不承想爹爹抓住我的手。
我爹有些猶豫:「星兒,你說九公主,她,唉……那你,你也喜歡……女子?」
我憋得慌,又不能照實說,半晌才梗著脖子點頭。
我胡亂糊弄道:「反正,我同他歪打正著,爹您往後別擔心了。」
爹爹嘆出口氣,怔了好一會兒。
「也好,也好……總之,你能平平安安就好。」
我一愣,便看見爹爹眼眶泛紅來拍我的頭:「想當年,也是我糊塗,為了有人承襲侯府……我的星兒啊。」
這一拍,我的眼淚也出來了。
「爹,我知道您心緒不穩。」我抱著被呼得嗡嗡作響的頭從我爹的鐵掌下躲開,「可拍人腦袋也不是這麼個力道啊!」
10.
在回公主府的路上,我遇見一個眼熟的人,他用很冷的眼神看我,一眼之後,人群湧動,他消失了。
我當即遣人去查,才發現我組建的一支精銳部隊被秘密調回京城,接著被遣散。我的舊部們,或發落鄉裡,或革去功名,沒一個被好生對待的。
這是皇帝暗地裡做的事,卻因動作大,也不算難查,我在密閣等了一個下午便拿到具體消息。當我知道這一樁,心裡的憤怒和不甘被火燒著湧上頭頂,卻最終化成了一陣無力。
等我喝完兩壺,再回到公主府,天已經黑了。
進門時,正看見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小暗衛從風淮房裡出來。他看我的表情依然奇怪且復雜,隻是猶豫過後,微微對我點頭算是行禮。
我推門進去,正看見風淮伏在桌案上寫些什麼。
「你好了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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