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母悔恨不已,捶打張令肩膀:「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!便是你不喜,也該想想她對府裡的操勞!你當這些年府裡如何忽然欣欣向榮,你在朝中打點人情的銀子,外頭新經營的鋪子,都是平白生出來的不成?」
張家雖是世家名門,然則張父落魄去世後,無人經營,錢財方面一直捉襟見肘。
「起初都是藏珠拿著嫁妝錢貼補,後頭莊子、鋪子豐盈了,才有如今張家的風光!」
張母抖著手,指向董知微:「這個女人,當初便是嫌我提的聘禮少了,才遲遲沒有入你的門!你當她真是被逼才嫁給蕭家?」
董知微受驚躲到張令身後,怯怯地抓住他的袖口。
「我與你說了多少次,莫要再與她見面!你就是不聽,如今還把媳婦換去了蜀中,她對你從無一絲錯……」張母哽咽,「兒啊,你清醒點吧!」
張令怎肯承認府中風光離不開一個女人的支撐,他揮開張母的手,神情勉強忍耐。
「母親才要清醒些,區區內務,誰做不可?張家有如今,是我在朝中步步謀劃高升,與她謝藏珠有何關系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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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讓董知微接手管家,他不信自己選錯人。
可董知微完全不熟練這些俗務,她在家裡嬌生慣養,嫁給蕭緣何後也從不操心,蕭家自有千金萬銀給她揮霍。
不出半月,府裡便一團亂,還得張母強撐病體起來支撐。
董知微本就受不了這種需要委曲求全才能生活的日子,加上張令兩面三刀的本性暴露,待她也不過如此,他那些所謂「獨她一人」的山盟海誓,不過是一種曾經自尊落敗的找補。
在貪欲面前,他可以賣一個謝藏珠,難道未來,就不會賣她董知微嗎?
董知微後悔了。
她咬緊銀牙在屋內轉來轉去,倉皇無措。
沒事,沒事。她還有得選,蕭緣何喜歡她不是嗎,隻是她從前總端著,怕親近了蕭緣何又丟了張令。
但現在蜀中動亂也平了,爹不會有事。她知道誰是對她最好的人了,她認錯,她要去蜀中求蕭緣何原諒。
對,她眼睛一亮,去蜀中!
18
一輛馬車,急於星火,奔向蜀中。
蕭緣何毫無所知,他得良醫施針,壓抑了體內毒性,待蜀中徹底安治,他也能騰出空好好休養一下身體。
我推開院門,看到的便是他撐膝坐在屋頂,眺望遠處青山,不知在想什麼。
「屋頂的風吹得比屋內涼快嗎?」
蕭緣何回眸,我仰頭輕笑。
他修補好屋瓦,拍拍手心灰塵,飛身下來,負手立於廊中,揚眉道:「望得高,想得果然遠些。」
他沒說想了什麼,我也沒問。
吃過一餐,他便要出門。我隻知軍裡尋到了董將軍的逃蹤,蕭緣何此去接到陛下密令,不知要如何處置董將軍。
臨行,雨霧蒙蒙,我倚門相送。
「路上顛簸,注意身體。」
他戴上鬥笠,牽過馬,看了看我還未取下的襻膊,腳步頓了頓,松開韁繩上前,立在我面前,輕輕幫我從頸後解開。
別於自身的體溫擦過肌膚,我僵硬著,不知所措。
這尋常夫婦般的親密動作,他做得格外自然。
「等我回來。」
他按了下我的肩膀,目光深重。
雨滴飛濺,馬蹄嗒嗒正要消失在窄徑山道,我收回目光,低眸摸了摸發熱的耳廓,心跳有些錯拍。
然而另一邊官路駛來一輛馬車,車簾掀開,一張嬌弱蒼白的芙蓉面,泫然欲泣。
「夫君!」
19
蕭緣何勒馬,慢慢擰起眉。
隻見董知微踉跄下了馬車,淋著雨,提裙越過我跑去,她什麼矜持也不顧了,扯住蕭緣何衣擺,哭道:
「夫君,我受張令蒙騙,被他囚禁在府,好不容易逃出來,日夜驚怕,想著你在蜀中的安危。以後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,再也不鬧性子了!」
鬥笠遮住蕭緣何大半張臉,看不清神情,他拂開董知微的手,董知微慌張望著他,卻聽他不冷不熱地問:「你真想跟著我?」
董知微如蒙大赦,連忙點頭。
蕭緣何道:「那便走吧。」
他越過董知微,看向我的方向,聲音輕了些許:「別擔心,進屋吧。」
董知微不是傻子,自然感到蕭緣何待她的冷淡,但她似乎覺得蕭緣何還願意帶著她,她便還有底氣。
淋雨狼狽走回馬車時,她還意味不明地瞪了我一眼。
我隻覺莫名,撐傘利落掩門,無視她,進了屋。
可我沒想到,今日遠道而來的舊客還不止她一個。
傍晚將近,雨收雲斂,天際淺淺一道淡鬱的斜陽。
有叩門聲,不輕不重,氣定神闲。
我本以為是鄰居大娘,匆匆拿了針線過去開門,低頭道:「嬸子,我這蜀繡上的梅花總錯一針,您幫我看看……」
話音在抬頭看到來人時戛然而止。
來人白衣幞頭,明明是溫潤如秀山的好容貌,一徑淺笑,卻叫人不寒而慄。
「藏珠,我來接你回家了。」
啪嗒。
繡絹驚落在地。
張令拾起繡絹,拭去其上淤泥,看到其上梅花,笑道:
「入了冬,府裡的梅花也要開了,你回家正好。」
我警惕抿緊唇,沒有貿然出聲。
他環視一圈院子:「蕭緣何是要丟官棄爵了嗎?就給你住這樣的地方?」
一副關懷模樣,他上前,抬手想摸我的臉:「藏珠,你受苦了。」
我猛然避開,冷冷望著他。
張令手指僵硬一瞬,若無其事收回,自顧自道:「沒關系,我接你回去,就不用受這種委屈了。到時候年節將你家人也接來,咱們一家人好好過個年,以前的事,再也不提了,好不好。」
又犯病了?
聽著他虛情假意的話,我心裡一陣惡心。
別是又在盤算什麼陰毒詭計。
他拿出我們還未曾正式和離的理由,說之前「換妻」一事隻是他鬼迷心竅,他會對我好。
鬼才信。趙媽媽早就悄悄傳信給我,說張母病倒,府內現在一團亂,董知微在時薄待下人,令不少府中老人灰心離開。張令不屑內務,莊子事務也無人管。
大概與董知微感情也生了間隙,這才想起我。
好不容易逃離了魔坑,我怎甘心再受縛。趁他滔滔不絕大言不慚時,我暫時順從,穩住他,指著內室,示意要先收拾一下行李。
在他眼裡,我懦弱無能,所以也沒怎麼懷疑,便任由我進了內室。
但他不知,內室通著後院。我沒收拾行李,緊張從箱子裡拿出所有之前收集的張令給我下毒的證據。
其中有大夫的診脈書,老管事和趙媽媽的畫押口供,還有趙媽媽此前悄悄從張令書房偷出來的藥瓶。經蜀中大夫察看,竟全是毒藥。
隱忍順從的每一日,我都沒有放棄反抗。
起先入蜀,我便想,若能活下來,我定要將張令的諸般惡行昭告天下,哪怕自己受牽連,也要去做。
不然,我心不平。
後來有蕭緣何相助,他得知我的想法,沒有嘲笑我一女子的不自量力,反而說:「此事你莫要衝到前面,交給我。」
現在,我不能等著人來救我。十幾年,我總是想著忍一忍,忍過去就不痛了,我的委屈總有一天會被發現。可是沒有。
隻要我有一日沉湎於自怨自艾的泥坑,我便永遠爬不出來。
我要的不是別人來救我,來愛我。而是自救,自愛。
抱緊懷裡包袱,我暗暗深呼吸,悄然無息走到後院,飛快跑出去,往不遠處的府衙。
20
府君夫人與我交好,匆匆將我藏在府衙,聽過來龍去脈,她匪夷所思。
「世上竟有如此負心薄幸之人!」
她握緊我手:「你莫怕,縱他是什麼大官,毒害發妻,構陷國公,便是官家也沒道理偏向他。等官人與國公爺回來,我與我官人說,讓他當即就寫札子參上去!」
我連忙拉住她:「張令是京官,府君治地方,我這案子屬民告,貿然上折彈劾是越級,我怎能連累府君。我此來隻求能立案,接了我這一紙狀紙。」
夫人看著我手裡單薄的紙,抿唇不忍道:「隻是這樣,你又要等很久了。」
按規矩辦,其中牽扯來回定要很久,憑我一己之力,說不定到最後張令不過沾些風雨,丟點聲名。
但隻要我邁出這一步了,我就算沒有辜負自己。
我笑:「我不怕等,隻要坦坦蕩蕩。」
夫人蹙眉動容望著我,忽然,她松手,匆忙往外走:「不行,張令在外頭到處找你,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撐著,牽馬來!」
我怔愣跟著跑出幾步,看她騎馬出了府衙,一道纖細身影,為我奔赴。
日落西山,一點點陰森的夜卷上枝頭。
我毫無睡意,靠著窗,定定望著外面的山。
突然傳來腳步踏碎枯葉的聲音,我回神,看到蕭緣何高大的身影從夜色中來。
他沒有卸甲,刀挎腰間,大步踏上石階,臉側斑駁血跡更為明顯。
我騰地一下起身,驚道:「你受傷了?」
蕭緣何來到我面前,搖頭。
他說,是董將軍。陛下密令,不牽連董氏一族,賜董將軍自S,以平蜀民怒火。
當時董知微跟著,親眼看見,受驚暈倒,被蕭緣何強硬逼著籤了和離書,送回京城。
蕭緣何輕聲道:「此生,她和我再無瓜葛了。」
我欲言又止,欲張口。
蕭緣何忽然撐著窗沿,靠近垂眸,止住了我的話。
「不必聽我怎麼說,且看我怎麼為你做。」
21
蕭緣何在朝中的勢力不是虛名,他從未打算容忍張令這種跳梁小醜在他頭上蹦跶太久。
從進宮求「攜妻入蜀」的恩旨開始,張令的謀害行徑便已被陛下所知。
張令以為是自己在朝中聯合黨羽暗中攻訐趕走了蕭緣何, 殊不知, 這都是蕭緣何順水推舟與陛下唱的一出戲。
蜀中歷來難治, 有天下已平蜀未平, 天下未亂蜀先亂之說。陛下初登大寶,根基不穩, 若一舉平了蜀亂,從此安定西南, 朝中對他登基的風言風語便無從說起。
所以蕭緣何駐蜀是君臣之間早有的定論, 張令跳出來, 陛下正好趁此打擊舊黨世家,拿他S雞儆猴。
此行張令前腳來蜀中, 監察御史的札子便遞到了御前。
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張令S都沒有想到, 擊垮他父親的刀筆, 如今轉而也指向他了。
他忙不迭回了京, 試圖轉圜局勢。然則無論臣子如何殚精竭慮謀劃縱橫,終究大不過頭頂那座君山。
便在快要到年節時,張令被貶鄧州,永不能移的消息傳進蜀中。
迎著明淨窗光, 我展開趙媽媽的信。張令謀害發妻,構陷蕭緣何之事傳遍京城,聽聞他倉促離京那日, 兩道百姓皆朝他吐口水, 罵他:「小人!」
趙媽媽信上說:【老夫人已決心回老家念佛, 再不問世事。老夫人對您頗感愧疚, 附上夫人在張家此前經營的田產鋪子若幹, 和離書一份。望夫人在蜀中另覓良夫, 安穩美滿。】
父子之禍, 累及張母整整一生。
我輕嘆一聲, 合上信紙。
冤孽。
僕婢們曖昧互望一眼,默默後退出去。
「【我」我沒有拆,靜靜讓它放在那裡, 在某一日起風的時候, 卷出窗門, 不知去向。
蜀中日月長,寒來暑往, 蕭緣何與我的這個小院子越來越完整。先是幾株綠梅哗然開放, 引來山雀呼朋引伴, 狸貓慵懶棲睡。
漸漸, 兩對小腳丫打破了寧靜,在崇山峻嶺裡野跑瘋長,捉貓逗鳥,呼爹喊娘, 撲進廊下,到我們懷裡。
蕭緣何大笑舉起兒女,問他們怕不怕即將遠離蜀中去北地。
兒女異口同聲:「不怕,爹娘在, 便是家!」
此身天地一虛舟,何處江山不自由。
這便是我的家。
我遲來很久,卻再也不怕分離的家。
【全文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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