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照單全收,隻是從不進旁人的院子,隻肯親近嬈娘一個。
夜裡,我照舊翻看著史書,阿嬈在一旁唉聲嘆氣。
我放下書,問她嘆什麼氣。
她煩躁道:
「那幾個新來的女孩都不識字,我本來想在王府開個掃盲班,教她們一些認字算賬的本領。
「誰知道她們壓根不領情!
「有的還對我特別有敵意,在私底下說什麼,我生怕她們得殿下的寵,故意找事情絆著她們。」
越想越氣,她拍桌道:
「你評評理,我這都是為了誰呀我!」
我想了想,笑了。
「若隻想讓她們上進,那也容易。」
幾日後,我行至後院,幾個小姑娘鼓起勇氣攔我的路,拿著些繡活吃食向我邀寵。
我和顏悅色,收了繡活吃食,柔聲考校了些問題。
她們傻眼,滿面羞紅,支支吾吾答不上來。
我滿眼失望,冷冷道:
「蠢鈍愚魯,不通詩書,不如嬈娘多矣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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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轉頭問丫鬟:
「嬈娘在何處?我有個典故正要請教於她……」
話語間,我已經將那幾個少女拋下,步履匆匆奔向嬈娘的院子。
不多時,後院裡開始傳出「定王殿下喜好才女」的風聲。
王府的藏書閣很快熱鬧起來,凡是有些心氣的女子都開始咬牙進學。
有人學不會看不懂,就偷偷跑去請教嬈娘。
到了卻發現,旁人早已來了,爭先恐後擠了一屋子。
人緣大漲的阿嬈目瞪口呆,我笑道:
「可是懂了?若指望旁人按你心思去做事,就莫要惦記你想做什麼,得先去琢磨旁人想做什麼。這才能成事呢。」
我以為嬈娘會歡喜,卻沒想到她轉頭問我:
「您覺得這樣好嗎?」
「有何不好?」
我大為不解。
「你想讓她們學些東西,如今她們也學了。甚至無需你催促鞭策。」
嬈娘泄氣地靠在一旁:
「可是……可是我更希望,她們學東西是為了自己,而不是為了您的青睞。
「……為了『男人』而學,和為了自己而學,總歸是不一樣的呀。」
「你說的這些,她們總要念了書,明了理,才能知曉。」
我將手中書冊翻過一頁。
「為了旁人而念書的女子多了,總會有人想為了自己而讀的。但不開這個頭,她們或許一輩子都沒這個心思。」
14
經過這麼一鬧,嬈娘的名聲卻被這四面漏風的王府傳了出去。
人人都知道了,我府上有個才女。
宮宴上,皇帝因故離席後,七皇子湊過來和我喝酒。
他灌了我幾杯,笑著問我:
「聽聞五哥有個美妾?還讀過書,是個了不得的才女?
「我院裡也有幾個會作詩的小星,要不改日,兄弟幾個換著玩玩?」
我心下一凜,不動聲色道:
「什麼美妾,不過是個鄉下來的村婦,認識幾個字罷了,那字還是瘸腿的!
「兄長我沒見過世面,隻是外面日子艱難,平日裡都是徐氏陪著我,實在放不下。
「這要求我沒法應,先自罰三杯,如何?」
我喝完三杯酒,又給七皇子倒了一杯。
七皇子定定看著我,我遞過去的那杯酒也沒接。
「不過是個女人,有什麼放不下的?」
我嘆了口氣。
「七弟可聽說過羊斟慚羹的典故?華元輕視車夫羊斟,少分他一碗羹湯,卻招致天大的禍事,被羊斟親手送入敵營。
「七弟今日輕視女子,來日興許要在女子手上吃個大虧呢。」
七皇子的面色陰沉下來。
「五哥,弟弟長這麼大,還沒被人駁過面子。你是頭一個。」
我的笑容收斂了一些,但也分毫不讓:
「不瞞你說,七弟,前些日子我剛跟父皇和禮官打過招呼,準備給徐氏一個側妃的位子,權當全了這些年的情分。
「七弟的青睞,徐氏隻怕是無福消受了。」
我話裡話外盡是回絕之意,七皇子聽了,突然點頭笑了出來。
「哈,哈哈哈。好,好啊!
「給你面子叫你一聲兄長,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人了!
「你那阿母也不過是我楚家的婢子,誰給你的膽子,在我面前拿兄長的款?
「我認你是兄長,你才是兄長。
「若我不認,你又是什麼東西!」
當眾辱及生母,這已是天大的仇怨。
我若再不做出些反應,「章璟」也沒臉在世上活了。
太子側頭看過來,二皇子和三皇子繼續吃喝說話,充耳不聞。
我仰頭將杯中酒喝幹,酒卮砸到地上的同時,我的拳頭也狠狠砸到了七皇子的臉上。
七皇子怔愣幾息,再回神已是暴怒,掀了桌子直沖過來。
老七的幾個伴讀見狀,都過來拉偏架。
我深知自己勢單力薄,最忌諱陷入重圍。
就一腳踹在七皇子肚子上,也不戀戰,彎身從他們胳膊下面鉆出,提氣便跑。
邊跑還邊大喊:
「七弟!你辱我母妃!這仇我今日且記下了!你小子下次路過我家門口可仔細著點!」
老七氣得不行,大喊:
「給我抓住他!」
15
好好一場宴會,登時亂作一片。
我在前面踉蹌逃跑,七皇子帶人追在後面喊打喊殺。
可惜,這莽夫說是皇子,對皇宮的地形還沒我這個前朝餘孽熟。
我繞了個彎,跑到一處橋下,故意打了個滑,被老七的伴讀按住。
橋上一名俊雅文士皺眉望向我們,峨冠博帶,一看就出身世家。
這人生的倒有些眼熟。
我心裡一盤算,卻是當年聯絡漕幫圍剿人牙子的楚氏子,名字似乎叫楚榭的。
見了親戚,七皇子登時大叫:
「表兄!我有心與章璟交好,誰知這豎子竟對我拔拳相向!弟弟心裡不快,想收拾他一番。還望表兄莫要阻攔於我!」
我挨了幾拳,奮力掙扎,仰頭嚷道:
「明明都是你兄長,為何七弟對我這般兇狠,卻對這姓楚的恭敬有禮?
「七弟,你要記得,旁的那些都是外人,我與你才是至親兄弟!」
一聽這話,七皇子勃然大怒,呸道:
「你這賤種,親娘是奴婢的貨色,焉能與我表兄相提並論?還敢妄稱是我兄弟!
「我表兄出身湎川楚氏,煌煌數百年,祖上數不清的風流人物!
「你一介鄉野賊子,還敢拿我表兄做筏子!」
他話音剛落,就聽一人沉沉問道:
「他是賤種,那朕是何人?」
16
隻一霎,原本囂張跋扈的七皇子就變了臉色。
「父,父皇……」
他囁嚅試圖辯解:「兒臣不是那個意思……」
「不是那個意思,那是哪個意思?」
皇帝冷冷一笑,緩聲道:
「你湎川楚氏,煌煌數百年。
「我章家的兒子,就是賤種賊子?嗯?」
他還有句話沒問出口。
你老七,究竟姓章,還是姓楚?
七皇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戰戰惶惶,汗出如漿,一時竟說不出話。
其他人早已跪倒一大片,請罪聲此起彼伏。
得知原委後,皇帝轉頭也罵了我一頓,說五皇子不知友愛手足,念在為護生母,其情可憫,閉門思過七日。
尚書左丞楚榭任由七皇子欺辱兄長卻不思勸誡,罰俸半年。
七皇子不孝不悌,上對庶母不敬,下對兄長無禮,禁足一月。
七皇子手下侍從搬弄口舌,挑撥天家骨肉,杖二十。
所有人低頭領罰謝恩,目送皇帝怫然而去。
17
離宮之時,楚榭遠遠站在宮門旁,好似在專程等我。
「五殿下。」
我頓住腳步,抬著被老七打得紅腫的側臉,冷冷睨他。
「楚大人,還有何事?若無事,本王還忙著回府上藥。」
他卻不介意我的冷淡,溫聲道:
「臣有一件奇事想說與殿下聽。」
「你說。」
「臣今日才知曉。原來方才那橋下有個橋洞,在洞旁大聲說話,聖上平日議政的興澤殿內竟能聽得一清二楚。
「殿下說,這是不是奇事?」
「竟有此事?」我皺眉,「難怪今日父皇來得如此之巧。」
「巧?」楚榭似笑非笑,「的確是巧。」
我裝作沒聽懂,越過他繼續走,他卻緩緩道:
「臣心有不解,還望殿下解惑。
「宮苑機關這等秘事,七殿下不知,楚氏也不知。
「殿下又是如何知曉的?」
我腳步一停。
「姓楚的,你這是何意?!」
「殿下覺得是何意,那就是何意。」
他笑吟吟道。
我面色不忿,轉身怒罵:
「那我倒要問了,究竟是誰在七弟耳邊談及本王側妃?
「又是誰慫恿七弟今日向我發難?
「我和七弟鬧翻,背後是誰最為高興?
「這樁樁件件,你們楚氏可查出來了?
「宴上種種意外,哪樣不是沖我來的?好哇,我剛被七弟帶人追到橋下,你就恰好路過,我還想問問是不是你們串聯好的,怎的如此之巧!
「卻沒想到,你反倒質問起本王這個苦主來了!」
我反問一句,便逼近一步,手指幾乎要戳到對方臉上。
楚榭被我逼得狼狽,皺眉道:
「殿下何必多心,楚某不過隨便一問罷了。」
「隨便問問?」我冷笑一聲,「你那未盡之意,當誰聽不出來?裡頭心思,比七弟可要毒上百倍千倍!
「就算你楚氏功勞再大,我也不能任憑你這般羅織罪名!
「你若是再咄咄逼人,咱們就去父皇面前走一趟,將此事掰扯個清楚明白!」
見我臉上怒氣不似作偽,楚榭這才垂下目光。
「如此。」
他頓了頓,拱手一禮,「是楚某唐突了,望殿下見諒。」
我不再理他,抬腳便走。
身後隱約飄來一句話。
「這一局是殿下贏了,楚某恭候來日。」
18
宴會之事很快傳遍了京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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