瑤英找到畢娑的大帳。
畢娑分配完糧草押運,正要去找瑤英,看她進來,眼皮跳了幾下。
瑤英把處理好的冊書遞給他,直接問:“將軍,攝政王拔營前有沒有留下什麼話?”
畢娑笑了笑,道:“我正想告訴公主一件事,攝政王囑咐我照顧好公主,公主是我們王庭的盟友和客人。撒姆谷那邊的戰事可能會僵持很久,各路大軍都拔營趕往撒姆谷了,公主不必再隨軍挺進。明天,公主可隨押運糧草的後軍撤退至沙城,幫忙料理後方的武器配備。”
這是要送瑤英離開的意思。
瑤英沒說話,這些話像蘇丹古的風格。
畢娑接著道:“如今沙城方圓百裡已經被我們肅清,後方不會再有北戎的小股騎兵。公主的兄長如果到了高昌,肯定會和高昌使者一起來王庭,公主去沙城等著,一來,武器配備的事需要有人統籌,二來,西軍的事必須公主親自出面,再有,公主很快就可以見到兄長。”
瑤英聞言,蹙眉思索片刻,恍然大悟:所有理由聽起來都很合理,但是她直覺最後一個才是真正的原因,蘇丹古知道她盼著早日和李仲虔團聚,為她安排好了一切。
“攝政王怎麼不親口和我說?”
畢娑垂下眼眸,“攝政王太忙了。”
因為親口告訴你,就是親自送你走,他怕自己動搖,被你看出端倪。唯有倉促的離別,才能衝淡所有不舍。
瑤英巴不得能早日和李仲虔見面,西軍那邊她也確實需要和楊遷幾人見面商談,但是欣喜過後,她心裡還是有淡淡的悵惘。
她拿出一封信,遞給畢娑:“這是我給攝政王寫的信,煩請將軍代我轉呈給攝政王。”
畢娑接過信,點點頭,和瑤英商量了一些細節,目送她出去,拿起那封信,神色掙扎,遲疑了一會兒,隨手將信塞進書案上堆疊的卷冊裡。
……
翌日,瑤英啟程,隨作為後軍的隊伍撤往沙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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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玄貞暫時和他們同行,等他傷勢好轉,可以南下,繞一段路後,走更為便捷的中道回西域,再從焉耆、五烽至瓜州,那樣比直接走北道更安全。
一路上,瑤英繼續讓親兵一天給李仲虔送四次信,以確保信件不會被全部攔截。
楊念鄉幾人的傷勢漸漸好了些,開始幫她處理西軍事務。
一天,楊念鄉和瑤英抱怨,說隻要是涉及西域各州的事,傳信的親兵就要求必須有她和李玄貞的戳印,少了誰的都不行。
瑤英起初沒多想,這日又聽到屬下念叨說王庭的要求嚴格到了嚴苛的地步,隻要不符合要求的文書全都被打回,心裡納悶,問後軍的將軍:“每一道文書都要求戳印是誰下達的命令?”
將軍答道:“阿史那將軍就結盟的事請示過王,手令是從聖城方向送過來的,上面有王的花押,是王的命令,所以末將等不敢怠慢。”
瑤英怔住。
是曇摩羅伽下的令,那其中必有深意。
她叫來楊念鄉,讓他找出所有王庭官員通過和打回來的文書,一張張翻看。
楊念鄉緊張地問:“公主,是不是我們出了什麼差錯?”
瑤英搖搖頭,問:“這些文書存檔嗎?”
楊念鄉點頭:“王庭會存檔,他們以皮紙絹帛記錄文書,存放在書館裡,這裡氣候幹燥,據說留檔的文書可以保存很久。”
瑤英心裡有了一個猜想。
曇摩羅伽在幫她。
她是魏國的文昭公主,和李仲虔團聚後,他們要回中原,那時即使西軍順利收復失地,讓李德忌諱,她也要防著李德指派大臣接管西軍。
所以她提出西軍、魏國和王庭結盟,楊遷、河西世家頭一個贊成,他們更信任受王庭佛子庇護的她,不希望其他人接管西軍。其他小部落也要求她擔任西軍首領,因為魏國還不能派出大軍,而近在眼前的王庭可以出兵庇護他們,她受佛子庇護,在他們看來,她可以輕而易舉從王庭借兵。
瑤英這麼做,既是安撫楊遷,拉攏更多搖擺不定的世家和部落,讓徵兵之事更順利,也有自己的私心。
這事她沒和曇摩羅伽提起,沒想到他早想到了這一點,要求官員每一份文書上必須有西軍的戳印,就是在幫她樹立威望,確定她西軍首領的身份,那麼以後李德沒有任何借口質疑她的地位。
曇摩羅伽連她回中原可能會遇到的難題都想到了。
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?
瑤英坐著出神,楊念鄉問:“公主,文書都沒問題吧?”
“沒有問題。”瑤英疊起紙張,“照王庭的要求來。”
……
畢娑送走瑤英後,帶著剩下幾路大軍趕路,半個月後,終於追上曇摩羅伽。
斥候不斷送回情報,可以確認瓦罕可汗的主力正在抓緊時間搶佔有利地形,為大戰做準備。曇摩羅伽命大軍分批進入撒姆谷,背對著峽谷扎營。
“不用再掩藏行蹤。”
這道命令傳達下去,王庭軍隊不再顧忌,北戎斥候很快發現王庭前鋒的蹤跡,登時嚇得魂飛魄散,飛快回營通報。
此時,畢娑和曇摩羅伽一行人早已借助繩索悄悄攀爬上山嶺,眺望遠處的北戎大營。從營盤上空飄揚的旗幟分辨不出是不是瓦罕可汗的大帳所在,從規模來看,大約有一萬人。
畢娑道:“瓦罕可汗很快就會派出一個兒子來試探我們的實力,第一場仗怎麼打?為鼓舞士氣,先打個大勝仗?我願出戰!”
曇摩羅伽搖頭:“不,第一場仗,必須輸。”
畢娑一愣。
曇摩羅伽叫來莫毗多:“你明天率三千先鋒軍出戰。”
莫毗多抱拳響亮地答應一聲,兩眼放光,躍躍欲試。
畢娑看著興高採烈的莫毗多離開,神情怔忪。
曇摩羅伽瞥他一眼。
“你以為我有私心?”
畢娑忙低頭。
曇摩羅伽迎著雪峰間傾灑而下的晨曦,負手而立,衣袍獵獵。
“我對文昭公主有貪欲。”
他輕聲道。
畢娑心口猛地一跳。
曇摩羅伽一臉坦然,問:“畢娑,世俗女子追求情愛,想要得到什麼?”
畢娑從震驚中回過神,閉了閉眼睛,回答說:“自然是想要和心愛的情郎雙宿雙棲,想要夫妻和美,永結同心,男歡女愛,大抵如此……”
曇摩羅伽淡淡地道:“我非俗世人。”
文昭公主是世俗女子,追求紅塵喜樂,他乃修行之人,已經皈依佛門,肩負王庭,她想要的,他一樣都給不了。
既然如此,何必去打攪她的生活。
畢娑心頭沉重。
曇摩羅伽如此清醒理智,即使對文昭公主起了貪欲,也能克制隱忍,他相信羅伽不會因為嫉妒故意安排莫毗多當先鋒,正因為此,他更加難受。
羅伽不允許自己嫉妒,因為他知道,嫉妒也是放縱。
這恰恰說明,他嫉妒了。
第135章 撒姆谷(修)
狂風肆虐,沙塵飛揚,飛禽幾乎匿跡,唯有幾隻訓練有素的蒼鷹不畏大風,久久在山谷上空盤旋。
幾個北戎士兵藏在山嶺上的巨石背後,眺望遠方,他們身上穿著灰撲撲的皮袄,可能會反射光線的弓箭佩刀全都綁了布條,幾乎和周圍的山石融為一體,即使是高空的蒼鷹也難以發現他們。
山嶺下,一群野牛躲在避風的峽谷河畔喝水。
士兵已經在山嶺埋伏了很多天,幾乎天天都能看到那群野牛,其中一個士兵飢餓難耐,掏出幹奶塊啃了兩口,他身邊的士兵忽然動了一下,壓低聲音道:“敵軍!”
眾人立刻屏息凝神,朝山谷方向看去,隻見茫茫天際處,沙塵中隱隱約約浮動著一道道模糊的輪廓,很快,那些移動的輪廓越來越清晰,以驚人的速度衝出幾丈高的沙塵,朝著他們靠近,那是一支身著黑色甲衣的騎兵,隊列中,一面面黑色旗幟獵獵飛揚。
士兵狂奔下山,飛身上了戰馬,飛馳會營地報告軍情。
北戎沒料到王庭軍隊會來得如此之快,但他們準備充分,並不慌忙,不一會兒,營盤響起嗚嗚的號角聲,隨即一片震天的吶喊怪叫聲,大王子帶著幾百個擅長突襲和騎射的弓騎兵組成的先鋒隊,浩浩蕩蕩衝出大營。
在撒姆谷靠南方幾條河流衝刷出的一片廣闊平原上,兩支騎兵很快碰撞在一處,北戎人養精蓄銳,馬力充沛,直接發動高速衝擊,莫毗多勇猛過人,人數又多於北戎騎兵,毫不畏懼,率領部族勇士迎擊,激烈廝殺。
刀刃在昏黃天色下折射出森森寒光。
面對北戎騎兵的衝陣,莫毗多一步不退,但凡士兵有怯懦之態,他立刻怒吼著要士兵守住陣型,北戎騎兵幾次衝擊,沒能撕開他們的防守,開始後退,分出左右兩翼從兩邊包夾,想將莫毗多合圍,莫毗多率領親衛提刀衝殺,讓隊伍靠攏收縮,躲開北戎的幾輪箭雨,整支隊伍拉長,像一支釘子,直直釘進北戎戰陣的中心。
幾輪廝殺過後,北戎騎兵迅速後撤。
在兩軍迎面對衝作戰中,後撤往往會影響士氣,全線崩潰,極不明智。
莫毗多下令部下再次結陣,褐色眸子掃視一圈,觀察了一下四周地形,咬咬牙,下令士兵追擊。
遠處山崗上,一隻蒼鷹俯衝而下,停在曇摩羅伽的肩頭上,鳥喙啄了啄翅膀。
他身旁的畢娑驅馬上前幾步,以便細看戰場上的情形,眼看莫毗多果然率士兵追擊北戎騎兵,神色凝重。
五十步……一百步……
隨著他緊張的喘息聲,前方傳來一陣古怪的嘯叫,後撤的北戎騎兵早已熟練地換了戰馬,齊齊調轉馬頭,朝緊追其後的莫毗多撲了上來,數百人迅速分成一支支小隊,相互之間配合默契,很快將戰場分割成一塊塊,莫毗多部的戰馬已經有些脫力,整齊的戰陣瞬間被切割,雙方艱難絞殺。
山崗上的畢娑嘆息一聲,“北戎人果然佯退。”
他看了一會兒,手心都是汗水,問曇摩羅伽:“要不要派援兵?”
曇摩羅伽搖搖頭,面罩下,一雙幽深的碧眸無悲無喜。
畢娑不再請示。
平原上,莫毗多漸漸落入下風,隊伍每次想要重新結陣都會被北戎騎兵截斷,狂風呼嘯而過,沙塵中裹挾著濃厚的血腥味,他吐出一口沙子,拉住韁繩,率領緊跟在身邊的部下衝出北戎人的包圍。
“撤!”
士兵吹響撤兵的號角聲,一行人狼狽撤退,北戎人緊追不舍,一直殺到狹窄的山谷處,北戎人才收兵。
莫毗多衝回藏在峽谷另一頭的大營,渾身浴血,跪地請罪,滿面羞慚。
出發前,攝政王告訴他這一戰隻是試探北戎,不需要深入敵陣,他在第一次打退北戎後應該謹慎行事,而不是頭腦發熱繼續挺進,乃至於幾千人像一群牛羊一樣被北戎弓騎兵在後追趕。
曇摩羅伽示意他起身,緩緩地道:“一支軍隊,有勇猛者,也有怯懦者,不論勇猛還是怯懦,都是忠於王庭的士兵。”
他抬起眼簾,環顧一圈,目光從帳中每一個將領臉上掃過。
“面對北戎騎兵,勇猛者會勇敢地向前衝鋒,衝鋒就有陷入合圍的危險。至於怯懦者,他們會喪失士氣退縮在後。”
帳中落針可聞。
曇摩羅伽徐徐地道:“指揮陣型,安排戰術,讓勇猛的人和怯懦的人互相配合,勇猛者衝鋒而不至於陷入重圍、怯懦者堅守而不拖累全軍的戰陣,是將領的責任。”
他的目光轉回莫毗多臉上。
“勇猛者是士氣所在,王子就是勇猛者。”
聽了他的話,眾將領沉默了半晌,似有所悟。莫毗多皺眉思考,抹去臉頰邊的血跡,褐色眸子重新燃起鬥志。
第一天,北戎小勝了一場,各貴族首領紛紛請戰,催促瓦罕可汗直接率大軍長驅直入。
瓦罕可汗堅定地否決眾人的建議,貴族首領們紛紛抱怨,有人編了一首歌謠,取笑他懼怕佛子,不敢踏入王庭一步,士兵紛紛傳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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